万千眷恋，终不过隔世回头一望，心机耗尽，攀不出紫禁铁壁铜墙，称什么贵胄帝王！说什么万人之上！罔顾江山多娇，萧萧笼中雀鸟，何谈诛尽奸佞，还我朝纲，书我辉煌，百世流芳！罢了，罢了，罢了，人间如梦，众生颠倒，我自丹心血染，明月可昭，又何惧一朝命尽，身死国灭，为天下笑！
狼毫笔饱蘸了墨色，一字一划刻在薰香染就的御用宣纸上，力透纸背。持笔的手微微颤抖，纤长白皙的手指紧紧攥着笔管。镂有双龙戏珠纹样的铜镜映出他的脸，修眉，凤目，削瘦又苍白。他像是一只藏在这幽暗的重重朱红帷帐里的鬼，周身永远洋溢着冰冷而死寂的静默。
距他五步之外的地面上躺着一块写满了蝇头小楷的宫制细绢，十步之外洒着一滩昨天董贵人被卫兵拖出午门时额头磕破的血，五十步之外是永远被重兵守卫着的寝宫朱漆大门。他丢下笔，力尽般倒在黑檀木案几后的锦榻上，依稀听见宫道外司时太监的铜锣打了三更，总怨露重，他埋头咳嗽，只披着一层素色寝衣的肩头剧烈的起伏着。
灯烛灼灼，秋风残卷落叶萧瑟在朱门绣户之外，声声断肠。当值的小太监立在碧玉流云的屏风外，拖长了吊子禀报：启禀陛下，丞相曹操有要事叩宫求见。哈哈哈－刘协闻言抬首，唇边挤出几声充斥怒意的冷笑，曹丞相何许人也，昨日才出入禁宫如入无人之境，今日怎的又来叩宫？莫非又是为除逆而来！小太监吓得噤声退下，一个身披血红披风的黑袍男子转入殿门，伴着随身佩剑与玉玦相撞击的玎玲声，缓步走近，男子停在十步之外，躬身，跪地，叩首－臣，曹操，特来请陛下安。他落了榻前的金丝纱帐，不整衣衫，懒散的半倚榻上，一声不出。偌大殿内只余迟漏声声，流逝在这昏天暗地殿堂里。曹操跪地半晌，方自己起身，禀告陛下，昨日谋逆乱党，除左将军刘备被其属下护卫逃脱外，其余吴子兰、王子服等皆已伏诛。他声调平稳，在经历昨日那般九死一生后，丝毫不见波澜。刘协在帐后冷冷一笑，悠悠道，朕倒以为，此案还有一涉嫌重大者，尚未伏诛呢－阶下曹操闻言头也未抬，不动声色待他往下说。
刘协忽而起身，径直穿帘而出，眉目疏懒，发髻散乱，他光着脚站到冷彻如冰的暗葛色大理石地面上，一步步走到阶下垂首静立的曹操面前。丞相何不缉拿朕这元凶祸首归案呢？或杀或剐，悉听尊便－他立在最后一阶玉矶上，微微弯腰以贴近躬身垂首的曹操，附耳低声。曹操抬首，再施拜礼，目光落在血色狼藉的地面上，陛下乃一国之君，作如是戏言，岂非有伤君王之威仪，亦使臣无颜立足矣。他一贯的貌似恭敬，不愠不火。朕并非戏言－刘协轻轻一笑，敛了衣袖，走到曹操身侧，－卿今日若不杀朕，可莫要来日后悔，伴着幽幽话音，一把利刃在寝衣袖口处闪出一点寒星光芒。刘协手握精巧银质刀柄，倏忽之间顶上曹操颈侧，握刀的右手不再是苍白修长的纤弱无骨，而是蓄满了气力的青筋紧绷。他站在曹操身后，削瘦白皙的脸上无一丝表情，只暗暗咬住了银牙。然而曹操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惊慌失措，剑眉厉目，他依旧言辞沉着，不愠不火。陛下若要杀臣，何须如此劳费心机？下一道旨意，昭告天下便是，托名汉相，实为汉贼这被腐儒道学家们骂了千万遍的罪名，已足灭臣九族，抄斩满门－曹操回头斜视身后的少年，重压之下的锋利顷刻便在他颈子上割出一道血痕，他似不觉一般，继而言道，臣死不足惜，然臣若死，天下诸侯又有几人会奉陛下号令？是河北兵多将广的袁本初，或是江东势如猛虎的孙伯符，抑或是心怀帝志的刘玄德？陛下如此聪慧灵透之人，既然知四年之前，臣因何救驾洛阳行宫，何以迁许昌为帝都，就应当明了今时今日这乱世天下，能保全汉室名号的人，不过我曹操一人尔。若无我曹操救驾洛阳，何来陛下坐镇汉室，若无陛下坐镇汉室，何来我曹操名震天下！曹操说罢，闭目不语。
握刀的右手微微颤抖，刘协紧紧咬牙，攥着刀柄，如水秋夜，额头汗湿了几缕散发，十九岁的少年像一只瘦弱却矫捷的猎豹，在苦苦守候许久的猎物面前，忽觉这场捕猎只会两败俱伤，难有胜算。心念一失，身子也随之疲惫下来，在他右手略松的空隙，曹操迅疾扭住他手腕，夺刀转身，赢得干净利落。猎豹成了猎物，落在一个沉着而老练的猎人手里。刘协的双臂被曹操以右手臂压制到背后，他被迫抬头仰视着面前的猎人。
沾染了血色的刀刃凌驾在刘协颈项之上，空气里飘过淡淡血腥味。杀了我罢－刘协咬唇，扬起寒玉般脸颊，黑曜石似的眼睛里并无惧色，声调夹几分暗哑。曹操居高临下，一双冷淡沉着的眼睛，面无表情的注视着他，左手却渐渐加了力道，刀刃斜斜切入颈侧白嫩肌肤，顺着刃侧滴下的一行血珠，比玫瑰色更浓。少年忍痛，仍旧直直盯入面前人乍现戾气的眼底，骨子里浸透末路皇族的尊严与决绝，不肯丝毫示弱。曹操面色如常，看不出任何情绪，他用右手在少年被扭转到背后吃痛不已的手臂上又加了几分力，骨节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少年光洁的额头已被汗珠湿透，骄傲凌厉的眼睛里死死抑着忍痛不禁的泪光。
！－忽而听到利刃刺在石面上发出细小碎裂声，刘协感到被扭转的双臂上少了些许力道，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比被杀更冲撞着他的大脑。颈侧细长的伤口被覆上柔软温热的触感，细吻，轻舐，双臂仍被挟制，无法推开，微小的刺痛感与血的味道，弥漫他的触觉与呼吸。他挣扎，声音嘶哑，奸贼！－曹操附至他耳侧，语气如常，那恶贼董卓临死之际，尚为自己辩言，汉室衰微，非其一人之过。想大汉江山，前后绵延数百年，外戚专权，宦官干政之弊，存之久矣，岂是一朝一代一帝之力可扭转，况天行有常，不为尧存舜亡，又岂会为汉家而废天命？所谓世事，兴衰成败，循环往复，因果相循，岂有长盛不衰之理，为人者，不过尽人事安天命，为君者，亦应于竭诚担当之外存慧心明目，汉室气数绵延百年，若有朝尽时，亦是积弊沉疴难返已久，命数所在，并非你一人之过。
半晌沉默，少年不再挣扎，却也并无答话，只一行泪，滑落至颈侧。秋夜露重，久站凉石，于陛下龙体不宜，曹操淡淡道，放开少年手臂，刘协本已筋疲力尽，加之情绪紧绷，这一放未免有些立足不稳之态。曹操瞧了一眼，不顾少年甩手，径直半抱起他，穿帘入帐，放在卧榻上。少年未及落坐，便伸手急急推去搀扶，不知是意外或是刻意，曹操半边身躯失了重心，就势倒在少年的身上。刘协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