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场暴风雨，把桥摧垮了。陆老汉坐在桥边，使劲抽着烟，不安和焦躁伴着白色的烟雾，从嘴里冒出，随即被风吹散。雨停了，天地混沌一片。小河没有了湍急，但河的裙边处处留下它发狂时破坏的痕迹。小河的两岸，是高高的小叶杨，树叶在劲风中欢快的拍打，丝毫不理会脚下沮丧的老人。桥倒了，他的家就没了。现在，桥成了危桥，他到了有家不能回的境地。
这座桥不大，却连着全乡十几个村庄。桥下小河，发源于伏牛山，进入豫北地区叫小沙河，民国时期还是帆船绰绰，一派繁忙盛景。近些年，由于环境变化，当年的繁华早已成为部分老年人的记忆。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破落成为一条季节河。到了旱季，河里密密麻麻都种了庄稼，风尘仆仆的农机也能见缝扎针，趾高气扬的从干枯的河床踏过。这桥，就像一个孤独的老人，呆呆的坐在河上，静静的看着左右一个个行人从身边穿行。但是到了雨季，河里有了水，这座桥又成了河两岸几万人来去的唯一通道。
由于年久，这座桥大大小小已修过上百次，多数情况都是陆老汉自己买来水泥沙子修补，把桥弄得衣衫褴褛，全没了形象。也难怪，从桥上的一句标语“抓革命，促生产”，就知道它已有岁数。
陆老汉无儿无女。年轻的时候，因为家里穷没娶上媳妇。50多岁的时候，捡到一个流浪女人，做夫妻不到俩月，丢了。那女人神经本身就不正常，陆老汉没有过度悲伤。陆老汉在河西有三亩地，每天上场下场，挺麻烦。有人突发奇想，让老汉住在桥洞里。村支书出面，让把学校里的旧砖用上，把桥洞的一面堵上，陆老汉搬了进去。这样一举三得，老汉本人不用来回跑了，地里的庄稼在晚上也有个耳目，这桥也有了看护。最近老有人偷桥上破露的钢筋，支书很是头疼。
陆老汉一夜没睡，听广播说，这场雨是50年一遇。桥墩下被大水冲出个漩涡，像个张开的大嘴，随时都可能合拢。陆老汉的家当，就在嘴唇上，床铺杂什打作两捆，随时要逃命的样子。天似乎要放晴，空中道道的亮光晃得睁不开眼。陆老汉上路了，这条路瞎着摸也能走到。他要去乡里报告情况。上次去的时候，也是因为一场雨。乡里派来两个人，用水泥抹了抹。陆老汉说，抹雪花膏不管用。要重建？谁有这个能力！乡干部很认真的接待了他，并且说下次让村干部来。陆老汉说，村干部只会喝酒。陆老汉找过支书多少次，已经记不清了。最近一次，村支书刚喝完酒，剔着牙，往外很响的吐出一个个固体，差点吐到老汉的身上。建桥是村里的事吗，村里哪有那财力物力。陆老汉悻悻的离开，他想这是最后一次找了。倒不单为支书的态度，而是他知道，村里实在没这个能力。乡里干部说，像建桥这么大的事，要么村里集资，要么上级拨专款。村里没厂没矿，一毛钱就要摊派，集资建桥，只能想想。接待陆老汉的是乡办公室的小刘。小刘态度很好，也有政策水平，总能不厌其烦给他解释。陆老汉觉得小刘官儿小，说话没分量。像建桥这样的大事，小刘恐怕是作不了主的。陆老汉也不知道再到哪里去，他就坐在乡门口，摸出一支烟点起来。门卫认识他，也不赶他走，他们就在一起聊起建桥的事。门卫说，这事你别跑了，不是你自己家的事，你那么勤快做啥？老汉答道，是我家的事嘛，要不一趟一趟遛腿了？门卫奇怪，那桥承包你了？老汉摇摇头，没有。门卫给他弄糊涂了，看着他，不再理他。心想，这老头神经不正常么？
快下班的时候，陆老汉等到了李书记。老汉不认得是李书记，传达室的老头指给他说，这是咱乡最大的官儿，是李书记。李书记路过的时候，陆老汉站了起来，迎上去递烟。李书记摆摆手，表示不吸烟。李书记一眼认出了陆老汉，说，桥的事我们知道了，你不用跑了。陆老汉说，那啥时候修啊。等上级批下来。那上级啥时候批下来。李书记笑了，这个我也不知道。陆老汉不理解，批过来批过去，别再耽搁黄了。既然最大的官儿都不知道啥时候修，再说其他的，都没丁点儿作用。他就不再发问，让李书记走了。李书记走的时候，扭头说，像这样的事应该村干部出面。陆老汉不做声，心想，指望的着吗。
陆老汉从乡里回来的时候，用塑料袋带回了水泥。看着桥墩张开的大嘴，他把水泥失望的丢在一边。把那点水泥用上，就如同把一粒米放进一头饥饿的巨兽嘴里。
桥上过往的人很多，没谁在意老汉的存在，更没注意危险的存在。偶有好事的，和老汉开几句玩笑。陆老汉提醒他，小心点，桥不行了。那人哈哈一笑，让俺飞过去吗？脚下没有停的意思，似乎陆老汉是多此一举。
大概过了半个月，草苫大的一块桥面轰然塌了下来。幸亏是半晌，桥上没有行人。幸亏是白天，陆老汉就坐在离事故现场十几米的河岸边，没在桥下。那天，他听到嘭嘭的声响，一开始不知道响声来自哪里，就没很在意。半分钟不到，桥面上的蒿草晃动了几下，紧接着就是一声沉闷的声响。桥面落地扬起的尘土，倏地一下迸出十几米高。那景象就像一颗炮弹爆炸，只是，这个声音只能老汉一人听得到，不远处田间忙碌的人，脸都没扭一下。陆老汉走过去，发现三分之二宽幅的桥头，掉到了河里，刺刺拉拉的钢筋还恋恋不舍的拽拉着。水泥块和着尘土与衰草，从高处不时的滑落，看着有点恐惧。他想下去，看看自家的东西。还好，铺盖和吃饭的家伙点都完好无损，只是上面落满了灰尘。
桥头连接陆地的桥面，只剩下一米多宽，而且摇摇欲坠。无论如何不能再走人了。他从铺盖上解下一根绳子，在桥头拦了一道。他不知道那些正忙活的人回来，会怎么对他。他清楚，这回是真的危险了，人命关天的事呢。
下晌的时候，陆老汉就守在桥头，劝阻要过桥的行人。每一个走近桥头的人都会为这次坍塌惋惜不已。桥不能过了，绕道必须多走七八里路，谁能乐意。年壮的人干脆脱下裤子，涉水而过。这一夜，不知道陆老汉是怎么度过的。
第二天，在陆老汉的引领下，县里来人了。十几个人围着坍塌的桥，转了好几个圈。其中一位领导让老汉把村支书也喊到了现场，并当场作出两点决定。一是责令陆老汉立即搬出来，不能再以桥洞作屋。二是定性危桥，必须采取措施杜绝再有人上来行走。
何时建桥，这次没有说。
陆老汉又搬回了村里。就是上级领导不这样安排，他也必须离开桥洞了。只是，这家本来就落魄，又好久无人居住，院落居室的每一个空间都被荒草和蛛网填满了，早不像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