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看的是颜色，果品的是味道，树欣赏的是姿势。从我记事起，那棵橘树就顶着饱满的树冠，默立在后园的空地中间。它保持着刚出土时的姿势，栉风沐雨，经冬历夏，不辞辛苦，一站就是二十余年。
春天是许多植物幻想的季节，桃树开花了，梨树开花了，连顶不起眼的野百合也开花了。各种花开，自会引来一番小小的热闹的风波，那棵橘树耐得住寂寞，像一位沉思的哲人，静静地孤立在我的后园。审视着这热闹的世界。它的脚下，蝴蝶兰、车前草、荠菜们争相以新生的绿色染润人的眼睛。橘树只是在枝头伸出几十条绿舌似的嫩枝以后，就把所有的力量集中在脚下。它的根须径直伸向泥土深处，因为它知道，扎的深，才能站得稳、站得久。
仲夏时节，后园的橘树终于开花了。花白而小，精致异常，藏在深密的绿叶之间，像眼睛、像星星。迟到的香气因为得到了酝酿。醇馥如酒，令人欲醉。常有麻色蜜蜂和白色蝴蝶，出出进进，来来去去，不知疲倦。散文家古清先生曾把文人比作坛子，意谓作品酿制愈久，味道愈长。橘树亦像文人，同样有坛子的效用，把花事酿成热烈如夏的味道。
花谢了，蜜蜂、蝴蝶们的叮咬处，静躺着一个个婴儿般的小绿丸，现在橘树将它的所有力量全分散于此，它要让每一个小绿丸都得到同样多的水分和养分：每个小绿丸都可以轻易地享受阳光雨露。在轻松的环境中，橘子们循着永恒的球形规则，自由生长。
转眼夏天随着蝉浪消逝了，时序在悄悄转移。苦楚花已开过了。马兰花也开过了。近重阳日菊花开的正艳。重阳是老人们的节日，穿一身合意的衣裳，登高、钓鱼、下棋、打牌，老人们尽可在秋阳里享受着生活。重阳也是橘树的节日，许多颗红橘灯笼似的挂在枝头，耀人眼目。每当这时候，母亲嘱咐我把这些橘子摘下来，放在一个准备好的竹筐里，用干燥松针储之，旨在保鲜，效果极佳。明代小品文作家张岱在《陶庵梦忆》里也记载了这样的保鲜方法。可见自古以来，中国文人们并未丢弃过生活。
失去果实的橘树，并不垂头丧气，相反，因为没有了额外的负担，姿势更见秀挺。我仔细观察了后园的橘树，发现它的枝条极其柔韧，以弓的姿态承负着果实和叶片的重量；它的本根极其粗拙，象一只用力的手，紧紧地抓住地面，不肯放松。看来厚实的泥土就是橘树秉持的信念。
大多数橘树和人一般高，这说明橘树并不是一种矜盛的植物。竹清高，但他太想出人头地；兰幽芳，但她过于远离尘世。在入世和出世之间，橘树处理得很好。它寂寞隐忍，壹志固本，和泥土挨得很近，然而不失秀挺。它的果实也是如此，价格便宜味道酸美，贴近民间，贴近生活，也贴近艺术。常见有一些家庭，将数颗红橘盛起，摆在客厅的圆桌中间，用以点缀生活和心灵。橘树的品格容易被人理解，所以两千多年前屈原就曾写过《橘颂》。其实，橘树的形象最像屈原，孤独地站立在空地的姿势，都有一种意义上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