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总有一天还要回到那里。
疙瘩来了以后才知道，他是大热天的来的，来的疙瘩妈整个月子都在疙瘩家堂屋耳房里发酵。疙瘩爸抽着老黑皮，吧嗒吧嗒，疙瘩妈张着大腿，疙瘩奶摇着扇子，疙瘩瞪大了珠子，晃着一对疙瘩奶给疙瘩戴上的银镯子。这样的事情就那么一次。
疙瘩妈骂疙瘩爸你个榆木疙瘩，要抽出去。出去就出去，现在黑拐子家一定都摆了几场儿了。
终于这个月子过去了，疙瘩妈终于把耳房的木窗户打开了。期间派出所来了个包围圈，不怕邋遢的都从黑拐子院子角角的茅坑里跑了。疙瘩爸干干净净的坐在派出所的接待室里。疙瘩妈来了。
你个榆木疙瘩，你娘还怕给你洗衣裳了？疙瘩妈气出泪来了，看到稀奇的瓷砖慢腾腾跪了下去，所里的搀她，不起，死活不起。疙瘩妈对所里的说，孩儿还在家嗷嗷叫奶呢……伏里天的大的小的可没少吃药……我……我……你个榆木疙瘩啊……咋过啊……疙瘩妈用手摸拉了一下鼻子泪。
严打刚刚过去了，所里的懒得甩了一句下回不行了就走了，去派出所边上的大排档里去了。下回要罚款了。
闷着头听疙瘩妈榆木疙瘩榆木疙瘩的骂着，疙瘩爸不吭不声吧嗒起老黑皮来了。
疙瘩奶经常抱着疙瘩在院子里走圈，心想老来得子，现在又老来得孙。美的疙瘩奶串庄子勤快的比庄子干部收款还厉害。还会说轻巧话，他们家计划生育搞得最光荣。
疙瘩会走了，疙瘩能说话了，最先学会的就是疙瘩妈老是骂疙瘩爸的榆木疙瘩那句。疙瘩爸砌墙的时候打了两条，疙瘩就嗷一声榆木疙瘩，打了六条，疙瘩又嗷了一声，疙瘩爸摸到了幺饼推倒墙，疙瘩还是嗷着榆木疙瘩。黑拐子不耐烦了，这球孩儿嗷嗷啥呢，疙瘩瞪大了珠子嗷了声榆木疙瘩。黑拐子越骂疙瘩，疙瘩越嗷嗷的亮，黑拐子把桌子推翻了。黑拐子把另外几场儿也撵走了。
疙瘩爸抱起疙瘩就朝合作社去了，要买包老黑皮，要给疙瘩买糖吃，疙瘩爸赢了，黑拐子输的又要卖粮食了。
也许是那个时候起吧，庄里人都管疙瘩叫疙瘩了。这个小名是疙瘩妈疙瘩爸合作出来的，但最主要是疙瘩他自己选择了这个名字。

贰

疙瘩又大点的时候就不再嗷榆木疙瘩啦，因为庄上大人小孩儿都叫他疙瘩了，疙瘩再说就是叫自己了。
庄子太小，要到邻村庙子里上育红班了。庄上疙瘩差不多大小的都报了名了，十多块的学费。疙瘩奶老了几岁成天躺在床上了，隔三差五就要吃点药，疙瘩妈在等收鸡蛋的来凑凑，疙瘩这个时候还光鸭子在庄后榆树洼找野莓子呢。跟庄子般大小，全是榆树个挨个的林子，庄里人管它叫洼是因为这是灰沟河的泄洪区。
疙瘩妈等不及了，就提着鸡蛋转了回去，到猪圈上的鸡窝里看能再掏出一个来不。根本没有听见那两只老母鸡叫唤，哪里有啊，疙瘩妈嘟囔着跳了下来。结果滚到红薯窖里去了，鸡蛋湿了疙瘩妈一屁股，站不起来。疙瘩妈流泪了，要等疙瘩爸撒了网后回来。
疙瘩爸就在灰沟河上撒网，老黑皮就靠上面流下来的鱼呢。终于选好了位置，把三四指的网撒了下去，现在有大鱼。疙瘩爸掏出一支烟把船挑到灰沟河堤子上。叫了声疙瘩看着，回来买糖，就朝黑拐子那去了。
疙瘩找野莓子累了就抱着榆树根子睡了。
等疙瘩爸踢醒疙瘩，就要到吃饭的时间了。可疙瘩没有想到的是，疙瘩爸问疙瘩船呢，船呢。拽到了家里，疙瘩爸把疙瘩妈从红薯窖里捆了上来。疙瘩妈问鱼呢，鱼呢？疙瘩爸掏出来老黑皮吧嗒起来，憋了半晌说船给人拉走了。
你个榆木疙瘩瞅瞅你弄啥去了啊，打牌咋个不打死你个榆木疙瘩啊……去……去借个船把网收了哇老天爷。疙瘩爸又接起一根往黑拐子家里去了，却刚好碰见黑拐子挑着船回来了，网兜里有好些鱼。递给黑拐子一根说用用船，我船让娘的拉跑了。黑拐子笑嘻嘻接过去甩了句慢当点，提着网兜朝屋里去了。几个生人也老远跑来砌墙，黑拐子家是出了名了。
疙瘩爸嗨哟嗨哟挑到灰沟河仔细望了眼，鱼浮怎么歪扭在一起了，是碰到大的了吗？赶快划起过去收网，结果收起来的网上窟窿一个挨一个。有人把鱼给割跑了！
有人把鱼给割跑了，疙瘩妈有点气了，哭娘起来。
疙瘩爸又吧嗒起来，疙瘩妈问有啥办法没有，一般大的都报了名了。疙瘩爸继续吧嗒，疙瘩瞪着珠子瞅着疙瘩爸吐出来的烟圈。
疙瘩奶这时咳嗽得厉害了，疙瘩爸磨了过去，疙瘩跟了过去。疙瘩妈对着配房骂了起来，养了个好儿子啊，天天打麻将，好了这下真就啥都不管了，打嘛打死算了。疙瘩奶把疙瘩爸叫到床边，疙瘩奶拿起榆木拐杖拼出了最后一股劲，朝疙瘩爸敲了过去，疙瘩爸半躲半就的挨了一拐杖，疙瘩奶猛的又躺了回去，嘴里啊啊着。疙瘩跑了过去要给奶奶顺顺气儿，疙瘩奶使劲抓住疙瘩的手啊啊着，越来越紧。疙瘩爸看到疙瘩奶像是过去了，喊疙瘩妈来瞧，疙瘩妈用手试了试嗖的缩了回去。疙瘩却吓到了，疙瘩奶的手把疙瘩攥得太紧了，疙瘩妈费了好大劲才把疙瘩奶的手掰开了。
疙瘩爸疙瘩妈借了钱把疙瘩奶埋了，埋在了原先埋疙瘩爷爷的地方。疙瘩浑浑噩噩的过了这几天。几天里疙瘩经常转着腕上的镯子，他不明白奶奶怎么了，不知道奶奶怎么把他抓疼了，奶奶可从来没有，奶奶怎么被埋了，奶奶的衣服都烧了，奶奶再不会给疙瘩讲疙瘩爸小时候的那些事情了。
办完丧事，黑拐子就找到了疙瘩爸，说这日子还得过哇，我想换个铁船了也，你用到我的船吧先，就给打个欠条吧。疙瘩妈同意了，在黑拐子的欠条上摁了手印，还在合作社佘了瓶酒给了黑拐子。
而黑拐子的铁船到最后也没有换到，不知在哪里又弄了个很常见的木船，就像疙瘩爸以前的那样。
也就这样，疙瘩没有到庙子里去。他就去榆树洼，找野莓子，吃酸叶草，捏泥车翻榆树根子，在榆树林子里跑想着是火车在追，找小点的榆树爬，也慢慢忘记了奶奶……

叁

其实不只这些，庙子里学的，疙瘩都能。疙瘩妈教疙瘩数数，疙瘩能将自己最喜欢的几棵老榆树数过来，还在榆树皮上用钉子划上数。
偶尔疙瘩在林子里玩烦了，也顺着灰沟河堤一直走到庙子后面，疙瘩听得到老师的咳嗽声。有一次疙瘩靠着庙墙听庙里数数玩儿，突然从头上就倒了烫烫的水下来。疙瘩立马蹦了起来，瞪着珠子，是庙子里面的邻村高老师。高老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