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拉完最后一车玉米秸，我又从田间坐回了我的办公桌前，继续我的刀笔小吏生涯。其实在一出身，就决定，我本来应该是一个农民的。可是我不愿意当农民，跌跌撞撞地走了这么多年，农民说我像呆子，非农的人说我骨子里骨子外还是农民。我也不能很好地给自己的身份下个定义，我只是知道，我一直在努力地逃脱着，是逃脱农村，逃脱农民吗？是，也不全是，可是我的脚步却一直走在农村的边上，我的目光望不穿那片土地，也望不穿我前面的天空。
小的时候，农村人说我认学——真的吗？我想不全是。最初喜欢学习的原因我也说不清了。是因为我的启蒙老师，那个漂亮的、对我那么好的小张老师吗？可能是吧，可是好景不长，不久后的第二个老师就开始看不上我了。看不上我的原因，是我的家庭条件不好，还是我太老实？我找不到原因。只记得他说：“你那么认学，学习也不好，即使你考上初中，也跟不上班。”其实他说的是不太确切的，我不是认学，是爱看书，爱看的不是课本，是课外书，我不但看，还摘抄，还作读书笔记，看起来像是整天在学习。我的学习其实也不是那么一塌糊涂，只是数学不好，整个小学阶段，我的语文，我的作文，无人可比，只是没人承认，也没人表扬。可是，我仍然喜欢学习，更确切地说喜欢看书，看课外书，我不怕别人说我认学。我家的地多，可是我笨，干农活太慢，又干不好。如果一定要我快，不是丢三落四，就是碰倒了葫芦洒了油，大人说我毛里正光，其实我一直到现在干活也是毛里正光的，快不得的，一快就出错。那时，总是挨骂，骂我的笨。自卑的种子，就是那时种下的吧。可能是因为种不好地吧，可能是因为种地太累吧，反正我那时有个愿望，长大不种地，不当农民，吃国家粮，作个有出息的人，不让人瞧不起。虽然小时候没有明确地这样想过——也许只在潜意识里吧，朦朦胧胧的，直到初升高考试越来越近，这种感觉才越来越清晰。整个中学阶段，我学的很刻苦，那才是真认学呢。我考上了高中，也搭上了高考的末班车，可是我依然没有出人头地。我想一个人的禀赋可能是天赋的吧，我没有怨过谁，要怨只能怨自己实际的禀赋只能在中人之下，所以，无论怎么努力，也没有走出农村，没有走出九龙山，努力过了，也就无悔。
上世纪末，家乡的乡政府接纳了我，我也就堂皇地坐在了办公室里。我的工作都是干什么呢？帮人写几篇不痛不痒的官样文章，作几篇歌颂新风尚的好人好事，再就是走千家万户催上缴要提留，如今国家免除了农民的所有费用，这项活计自然就成了历史，想一想，自己实在离有出息差的太远了。人到中年，有时不免要想一想，人活在世上，价值是什么呢？是书本上教我们的为人民服务吗？太空洞，离自己也似乎太远。谁是人民呢？现在资本家都可以算人民了，我自己还吃不饱穿不暖呢，我能为他们服务吗？上世纪八十年代，有一个人大胆地提出了，人主观上为自己，客观上为别人。结果这个人被正规医院的正规大夫判为精神病，历尽磨难。现在想起起来，人真能做到这个份上，就是一个高尚的一个纯粹的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了。人人都能真做到这样就不会有毒奶粉了，就不会有黑砖窑了，就不会有拐卖人口了……现在“主观上为自己，客观上为他人”已经很奢侈了，农民做到了，因为他们为社会种粮，而我呢，为社会做了什么呢？如果说我还能为社会做点什么，那就是我一年中，在家务农的那几天。一个人，如果只是消费，却不能创造财富，那又和蛀虫有什么区别呢？我苦苦奋斗的结果，就是追求这些吗？我说不清自己是不是一种堕落。我是一个好吃懒作的人，真让我整天种地，回到过去的日子，我又做不到的。这样说，真好似得着便宜又买着乖呀，可是除了种地，除了作蛀虫，应该还会有别的机会呀？当然，我不是不想付出，只是付出的同时，应该让我和我的家人过得更好一点，只是我的付出在主观上为自己的同时，确实能客观上为别人，当然，这是写几篇官样的文章和颂歌做不到的。我是一个普通人，我的生活只能以我和我的家人为中心，如果说现在，我还有什么追求的话，那么，能让自己和家人过得幸福，是我最大的追求，真希望有那么一天，家人的衣食住行，家人的明天不用我那么辛苦地追寻，真希望，有那么一天，物质再也不是我生活的主要内容，那时，我想，我才真正地离我最初追求的幸福生活，离我的价值更近一些吧。
因为每年都做农活，总是觉得农民的日子很累，农民的生活很苦。学校时学过“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老师说，那是封建思想，是毒草，可是现实又何尝不是呢？老师总是理想主义的，可是现实却是残酷的，社会永远是强者的社会，永远是看客的社会，一个受苦受累的人，永远没有话语权的，无论多么高深的理论教育我，我都不会相信穷苦人会当家作主的。所以，农村一切有志青年，一定要跳出农村去，你们不要被那赞美田园的诗歌所陶醉，那是富人吃够了大鱼大肉在赞美野菜的芳香，让他们一辈子吃野菜，他们干吗？曾经和老婆说：“我干啥也不当农民。”老婆笑我，农民不是想当的，有的人一出生，就注定是农民。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我本来应该是农民的。高考那年失利，爸爸坚持让我学石匠，我死也不肯。想当初，如果我真的当了农民，农忙时种那十多亩地，农闲时杵石头，放一群羊，说个农村媳妇，生一炕孩子，我想我的经济条件一定会比现在强的。在中央一系列的惠农政策下，农民的日子确实好多了，许多农民也过上了好日子。可是我依然不愿意当农民。有一种追求在诱惑着我，此时的诱惑，不关国家粮，不关公职身份，不关名分，冥冥之中，在我内心深处，作更适合的，作更有价值的事，作自己更热爱的事业，一直是我前行的动力，虽然我现在并没创造什么价值，虽然我现在只是为我为我的家人，只是在生物的意义上生存着，而不是生活着。
我在同情着农民，农民也在同情着我。一次在老家随份子，有人问我，一个月开多少，我说出自己的工资后，他们无言了。我知道，一个农民工做一天小工也要50元到70元之间吧。在他们看来，我还不如一个农民能挣。可是我对自己的工作却很知足，相反，我到是为自己白白花了国家那么多钱，却没有做多少事惭愧不安。我之于社会的价值真的不如一个农民的。社会给我的却那么多。和我一同赶份子的，有一位和我在一个单位上班的亲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