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家里老大，她也是。
五十年前，媒人告诉她，他是当兵的而且提了干；媒人又告诉他，她的漂亮是四乡八里数得着的，而且人特别能干，尽管是女流之辈但却有男人一样的见识。听了媒人的介绍，她不满意，个子太矮了，竟然与自己一样高；他也无所谓，一个不识字的乡下女人。又过三年，他二十五岁，她也二十五岁，彼此依然是孤家寡人。他的姐姐很着急，父母去世的早，他又在部队服役，怎么也要利用探家的机会赶紧把婚事定下来，不然对不住早已去世的父母啊；她的父母也着急:生了个倔闺女，整日抱怨因为看弟弟妹妹没有机会上学，说无论如何也要找个识字的男人，最好能在公家做事的，可数遍村落，能识字、工作的人几个村子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挑三拣四的成了村里最老的姑娘了，难不成这辈子就这样？这个眼现得够大的。他的姐姐似乎看出了门道，又托媒人提亲。她早已看出父母的不耐烦，真一辈子老死娘家也不是个事，尽管身高不如意、穷得连个家也没有，可其它方面倒也差强人意，见见？他也点头，那就见见。
见面，没有惊讶没有意外，她想，要不将就着嫁了？他也琢磨，不能再让姐姐操心了，只要人家答应咱也就认命了。
结婚三天，他回部队，她一个人独守空房。
又过几年，他转业回家，她专心养护孩子。
三十出头的他神采奕奕，没有了青春的疙瘩更显得英姿勃发；三十出头的她成了四个孩子的母亲，营养不良休息不好老态顿现。他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一半自己生活，一半养护妻小，似乎还能有吸烟喝酒的钱；她看着那寥寥可数的几张票子，算计着孩子必然的医药费、柴米油盐费，知道再怎么节省也还得借债。
他感觉到她的不满意，体会到她的不驯服，当然更要把手里的工资效力无限夸张化。她品味着他的盛气凌人，咀嚼着靠别人吃饭的酸涩，一定要自力更生靠谁不如靠自己。
最小的孩子也三岁了，她一个人料理着家务，并同时炸油条、卖锅饼、做豆腐、扎笤帚……一年到头睡不了一个囫囵觉，但手里再没有被一毛钱窘住的尴尬，孩子一个个红光满面，她再不向他要一分钱；他没有了“嗟，来食！”的优越，但工资除了一年到头交纳生产队口粮款，其余都归自己支配。
他一直自诩国家干部的身份，她一直骄傲自己支撑了大半个家庭。他说一个大老粗懂什么，就会哇啦哇啦东家长西家短；她说识字多不一定见识多，村里人都愿意与大老粗来往，那些所谓识字的大架子拉着反而没人搭理。
孩子高考了，第一年落榜。他把儿子狠狠地揍了一顿，然后甩手回单位好几周不回家；她一下子感觉塌了天，几宿睡不着，嘴上急得起了燎泡，最终托人给儿子联系学校决定复习。
孩子都成了家，而且都住在城里。他退休了，她也在孩子屡次劝阻下不再做小生意。他除了偶尔出去打打扑克，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把孩子空着的房子都租赁出去，并不断地修缮改造，偶尔闲下来又成了村里喜事丧亡活动中的大忙人。
平常连感冒都很少的他忽然有一天感觉胸闷，住院一查，心脏有问题；她关节腰椎从年轻时就一直不舒服，都是自己到药房子里开点药应付着，从没麻烦过他。
医生说，六十过后的老年人小脑都会萎缩。有一天，他忽然间就将刚发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她却念叨着又到外孙生日了该买点什么呢？他一个人出去，儿女不再放心，总担心他找不着回家的路；她催促着孩子一定找好医生看看，不能让他一直这么“病”着，她说他年轻时记忆力那么好，没病不可能这样的。孩子无奈地说没有什么好办法，她却到处打听民间药方。
他住院了，她把他一生的积蓄找出来给存放着，他出院回家后，她说：我先给你放着，等你好了还是你自己存放吧。他说：我头脑这么糊涂，还是你放吧，谁存放都一样。她心里酸酸的，一辈子他的钱从来都不曾经她的手，沉默良久的她忽然大声说：别瞎想，你会好的，等过了这阵子，我就把钱给你，你心比我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