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是朽木,动刀要轻
爬上高台,雄踞结实的底座,这些被称为艺术品的根雕,仿佛正在进行一场帝王的登基大典,他高高在上,藐视一切,青筋突兀,骨节耸起,即使是在最细微处,哪怕是一个褶皱,也暴露出驾凌天下的力,像是一首直抒胸臆的诗
爬上高台,雄踞结实的底座,这些被称为艺术品的根雕,仿佛正在进行一场帝王的登基大典,他高高在上,藐视一切,青筋突兀,骨节耸起,即使是在最细微处,哪怕是一个褶皱,也暴露出驾凌天下的力,像是一首直抒胸臆的诗歌,让人读来不仅淋漓酣畅,且荡气回肠。明亮的灯光从各个侧面照着他,清漆的光芒细腻柔滑,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触摸,但是你又不得不放弃这个胆大妄为的念头,这些树中才俊,根中豪杰,这些仿佛注入了生机和灵肉的帝王,每一寸肌肤都凛然不可侵犯。
有人倒出了一包令人乍舌的钞票,想请走他,却无从下手。虽然从此以后,他真的是一尊属于有钱人的私家物件了,但他不是物件,他是帝王。帝王移辇,岂是说动就能动的?但见平日粗手大脚的搬运工个个敛声屏气,谁敢在帝王面前发飙造次?一干人等像是真的害怕因为自己动作粗野而让狮眼圆睁、鹰喙突起或者龙颜大怒一般,小心翼翼的,使出全身柔力,一齐发功,前呼后拥的伺候着,而门外车辆,正披红挂彩,待礼毕而归。
想象着他今天在谁家的厅堂里朝觐般端坐,那受人膜拜时通身袭人的霸气,一定让人叹为观止。才知道那些曾经在小诗词里被反复歌咏的所谓茂盛的绿叶和颀长的树干,除了充当柴火,或做些家具什物,的确没有太大的用途。享受礼赞的树中奇才,当属树根。
但故事并非如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直到那天游走于大街,蹩进一家小店,看见满屋的烂根,才知道那一尊尊帝王,原是朽木幻化。
一个小老头佝偻在散发着木质的腐臭味的所谓工作室里,房间昏暗潮湿,到处是树根的残肢断腿,后门的墙根处更是狼藉。室内室外,所有泥土未除的树墩,柴火一样堆砌着,毫无头绪,四周墙皮剥落,像是一个打开的朽木的坟茔荒冢。
的确,他们都是朽木,霉变的、残障的、断裂的、乜斜的、丑陋的朽木。
老头儿沾满黄泥和木屑的枯手,混在朽木中,骨节粗大,青筋突起,是另一段朽木,且丑陋不逊木头。
他用一把很小但却非常锋利的小刀啃着一截粗如手腕的木头,小心翼翼处却在狠发内力。他显然是想弄断上面多余的一截。
“用锯子不简单些吗?”我说。他叼着烟,屋里除了木头的腐败气息,还有浓烈的劣质烟草味。
他乜斜了我一眼,不说话,把眼镜摘下来,翻起破烂不堪的烂围兜一角,简单的揩揩,又模模糊糊的戴上去,可笑的皮筋勒着脑袋,头皮柔软处留有皮筋长时间勒过的一道痕。
“用斧头,不快些?”见他不理我,我又建议。我对艺术也还是带着十分崇敬仰慕的心情的,但看不惯他笨手笨脚去弄断一截烂木头的样子,我甚至猜想,要弄断这根木头,一刀一刀的刻着,单从这所剩无几的一小段看,怕已经用了他一中午的时间。
他的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那段朽木上艰难的行进着,仿佛是一只误入泥沼深处不能自拔的独腿鹭鸟,笨拙而绝望。老头儿每刻一刀,就用手轻轻一抹,再轻轻一吹,然后移开白发不多的脑袋,后仰,瞄瞄,再刻下一刀。如此反复。难道一尊根雕的昂贵价格就是这样磨洋工磨出来的?
终于断了。那断裂的创口显然没有斧锯过后的光滑整洁和干净利落,但又觉得那是木头自然断裂所致,棱角分明,古朴而旷远。
他用粗大的手指在创口上抚弄,仿佛那朽木是有血有肉有痛感的活物。自然的痛。
未必他是医治朽木的外科医生?或者更像是美化朽木的整形医生?刀过之后却没有伤痕……
“他是朽木,动刀要轻。”老头突然说。
这是我进来后他说的第一句话。我在他的轻蔑与傲慢背后仿佛受了震撼。他不是什么艺术家,最多也不过是个不见天日的匠人,为人制造些好看的烂木头而已,养家糊口而已。任他再怎么精工制造,木头依然是木头,他的事业也止于这些半成品,深加工挣大钱的机会还得让给别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也许对于他,我只是个蹩进店里来且对树根有些好奇的顾客,甚至连顾客都算不上,因为我不会买他的半成品;他自然也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但这句话却于我很有益,我仿佛被他看穿了职业和内心一样。我也正在从事某种半成品的加工制造工作,且加工的对象在我看来也是些需要雕刻的朽木——他们之中的确有很多顽劣的“德绩双差”的朽木。而对于朽木,我历来是喜欢大刀阔斧的,是逢病必下猛药的那种,即使自己不是神医,也迫切希望做到眼疾手快、药到病除。而于朽木,若能成材,那是我的奋斗和他自身努力的双重结果,如果不能成材,则是他单方面不努力,不应怪我,从没见过果然不能成材的朽木次品出了校门后,敢于回来找我算账或要求我担负责任的。
能加工的就加工,不能加工的就放弃,让他自“学”成材,这是我辈中流行的潜规则。这一点我不像他,他的那些朽木是他进到山野沟壑里亲自挑选的,而我不愁没有材料,所以可以大胆舍弃。如果我有机会打造出几件精品,甚至是一件极品,比如清华北大什么的,我就能赚个“名师”的头衔甚至可以名扬天下了,至于登台受奖大谈育人生意经,连篇累牍更是不在话下。
“不就是一截朽木?弄坏了再来。”我说。
老头儿点上一支烟,慢条斯理的说:“朽木也是木啊,我好不容易把他们挖回来。”
各行各业都有能工巧匠,只有干我们这一行的,若能在众多朽木中打造出一两件精品来,就可以趾高气扬、特立独行一辈子。至于那些被扔进社会的朽木,就让他们自谋生路去吧,我们要做的就是去歆享荣誉。天底下有什么职业能让人仅靠成功的一两次就可以做到一辈子高枕无忧、心安理得?我们从来就没有想过所谓“废品”也是“品”,所谓“朽木”也是“木”!
老头儿却一生辛苦着,妄想把每段朽木雕刻成材。
说实话,“他是朽木,动刀要轻”这句话很是启发了我,而他“朽木也是木”的谬论更是刺痛了我。他简直就是把自己当成了这堆朽木的救世主,他把这些朽木从乡野沟壑里如拾宝贝一样挖出来,背回来,是带着一种怎样的审美视觉和崇拜心理?然后再慢慢审视,轻巧雕琢,让他们成型,成材,成为艺术品——即使是半成品——是怎样的一种人生态度啊。
我突然想,摆在我面前的那些让人心烦的大活人,还不如摆在他面前的那些朽木。我们罪过啊。
“这些,都是好东西。”他指指地面上那堆乱七八糟的烂木头,当然也包括他刚才从树墩身上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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