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客

走客

居宇散文2025-08-29 05:56:54
母亲已经好久没有回娘家了,用她的话来说,嫁出去了,也就没有了什么回头。当然,每年正月走客的时候,她是放不下的,总要提早一天把行李货囊收拾好,糍粑、年酒、猪肉,还有白砂糖和鞭炮,这些都是不能落下的,轻便
母亲已经好久没有回娘家了,用她的话来说,嫁出去了,也就没有了什么回头。当然,每年正月走客的时候,她是放不下的,总要提早一天把行李货囊收拾好,糍粑、年酒、猪肉,还有白砂糖和鞭炮,这些都是不能落下的,轻便的就放在白色提篮里,蒙上帕子,重的物事就要装进蛇皮口袋里去了。因为要走的亲戚有七八家之多,行李往往也弄得上一大挑。
小时候,我和弟弟总是抢着去走客,有时是兄弟俩轮着去,有时母亲也乐意同时带上我们。因为路远,吃过早饭后,母亲就得挑着重担开始出发了,我们兄弟俩轮流拎着提篮跟在后边,一路上欢呼雀跃。蒲雪刚融化,地上有点湿滑,可山谷里的野樱桃花开得灿烂,水也哗哗地流着,母亲时不时回头来提醒我们,说到了外婆家后要注意礼貌,知道称呼人家,这样的话一路上不知道说了多少遍。外婆家在归求,那是一个偏远的寨子,散落在河谷的半山腰上,我们这边都是大山,走山路自然要上坡下坡,涉水过桥,母亲因为身担重担,一路上气喘吁吁,背后的衣服也被汗水湿透了,在寒冷的空气中冒着一层薄薄的热气。三四十里的路程,半路在大姨家休息一阵,因为要叫上大姨一起去,不免要吃过午饭,冬季白天短,即便匆匆赶路,刚进屋放完鞭炮,没多久天也就黑了。
我们刚进屋的时候,母舅他们通常都是知道的,所以也提早办好了晚饭,有时候舅娘们爱好,也弄些甜酒和油茶来喝。现在想起来,我们最怀念的竟是伏在满舅家的回廊上,看对面山坡上悬挂的白色瀑布,听水哗哗溅落的声音。表哥们陆陆续续过来了,刚开始还有点陌生,没过多久,就一块手拉手跑到门外,去捡地上没燃的零炮,丢在竹筒里噼噼啪啪地炸,完了又一起去削木剑,做宝刀,忙得不亦乐乎。
说是走客,可我自小就没有见过外祖母,只知道,堂屋八仙桌上端放着一幅她生前的黑白照片,况且年代久远面孔也有点模糊了。母亲后来和我说,外祖母早在八几年就去世了,那时候母亲还是个姑娘。外祖母身患重病,没钱医治,后来竟至于浮肿起来,不能下床。母亲那段时间经常编织草鞋拿去锦屏城里卖,换钱买柑子回来给外祖母吃。外祖母走的那天,还特意叫母亲用木梳给她梳理,母亲梳着梳着的时候,忽然看见头上爬动着几只小虫子,后来外祖母慢慢低头就不做声了。那天晚上刚好是大年三十,但整家人都沉浸在深深的悲恸中,一锅肉煮烂了可谁都吃不下。外祖父我也没见过几年,印象中他是个瘦瘦的跛子,听几个舅舅和姨妈们说,众多孙辈中外祖父最疼我一个,这点我说不上来为什么,但还是记得,有一回母亲生气了要用柴棍来打我的时候,还是外祖父帮忙说的情。后来在给大姨爹入殓,外祖父帮忙洗澡穿寿衣,本来这样的事情是不适合老一辈来来做的,但是那天外祖父却要坚持自己来弄,结果那天中午才上楼上喝了几口酒,就趴在桌子上就起不来了。外祖父葬礼的那天,天空沉沉闷闷地下着暴雨,母亲一身孝布,哭得一塌糊涂。出殡前,忽然有人跑来告诉满舅,说对边瀑布涨大水,河谷边的田坎垮了,禾秧也都被冲走了,还叫满舅跑去补堤。
外祖父辞世没几年,我们走客时就改进大舅的家门了。而与外祖父坐在一起的满舅,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婚娶,很久以前,人家就给他介绍过对象,但他很挑剔,想着自己还年轻,不急,还说什么这年头老婆还愁找不到?可是现在人都四十多了,文化既轻,又胆小内向,出去打了工几年也没赚什么钱,前阵子回了一趟家种兰花草,说是有湖南的老板来收购,出价还挺高,满舅特意买了钵盆装好,小心饲弄,一盆一盆地紧挨着,把屋头和楼上都摆得到处都是。可最后不知怎么回事,还是折了本。于是又砍柴去烧炭,不上路,后来被表哥喊上浙江去了。母亲说满舅人挺好,就是喜欢抽烟,又爱赌博,这辈子真的让人担忧。相反,表哥倒是结婚了,他儿子都会喊我作舅舅了,表姐们或早或晚地也相应出了嫁。
“这样老了也还没有家室,估计这辈子就打光棍了,造孽啊,以后老了没晓得哪个来盘他呢。”母亲每说到满舅,语气中夹杂着无奈和心痛。说实话,我从小就对满舅有种亲近感。直到现在还是,然而现状实在是让人堪忧。
就这样,归求的亲戚们年轻一点的都出外面打工去了,家里的小孩也自然带到那边读书去了。留下的都是几个年老的,我们年轻人去也就越发没有兴致。而且,今年二外祖父也因为肝病去世了,说是不能喝酒的,可是跟了大半辈的东西,戒不了了,后来就出了事;又没过几个月,三外祖父也不在了,给人拆房子时从楼顶栽了下来。父亲常说,现在归求的几个老者都不在了,年轻人都不大懂得陪客,他们去也就没有多大意思了。
待到我们年事稍长,母亲就坚持不去了,自然而然地,走客这种事情就轮到了我们兄弟俩,当然弟弟还稍小,不懂礼数,更多时候都是我一个人去。我们都很怀念外婆家,总觉得那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了。
今年正月我又去了归求一次,还是走客,另外还有送礼,上坎二外祖父的第四个儿子,我叫作四舅的,今年回来结婚了。四舅很久以前就出外面打工去了,要不是前不久刚见过一面,我想他大概还认不出我呢。二表哥在家帮忙好事,寨上年龄相仿的没有几个,且不大认识,那时候我就一个人走到屋后的田边,躺在稻草堆旁懒懒地晒着灰冷的太阳,迎婚唢呐在寒风中忽停忽响,我忽然看见,对面山坡瀑布边的野樱桃花又开了,丛丛簇簇地,或雪白,或绯红,犹如轻云般。
野樱桃在侗语里叫“梅弄”,大约有点清冷的意思。看着看着,我忽然觉得忧伤无比,隐隐约约地,我似乎懂了母亲不愿说出的意思。唉,生活啊生活,他妈的什么才是生活呢?

2010年10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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