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年轻时身体一直很好。她整日劳碌于紧张的农事和繁琐的家务之中，疾行的脚步不知送走了多少日月星辰，柔弱的肩头不知担负了多少风雨雷电，挥洒的汗水里不知蕴含了多少酸甜苦辣。如此艰辛的生活，不仅没有压垮母亲，反而使她练就了硬朗的身子骨。她一年到头总是那么风风火火，很少感受到生病带来的不适和痛苦。
母亲患上严重的哮喘病，始于她的不惑之年。那时候，家里的生活还是不宽裕，弟弟恰在一所中专学校就读，每个月都需要一笔刚性的生活费支出，这成了母亲日夜发愁的核心内容。为了不让她的儿子在学校受委屈，母亲和父亲一起更加玩命似的在黄土地上辛勤劳作，巴不得创造出一个致富的奇迹。适逢乡里组织开展杂交稻制种，母亲便抓住这个良机，把家里的几亩承包地一下子全部变成了制种田块。
杂交稻制种比常规的耕作要紧张和辛苦数倍，尤其是制种稻进入扬花授粉阶段，必须不停地下田赶花，及时喷洒剧毒农药防治病虫，才能保证有好的收成。乡亲们对此做过形容：“赶花拿竹棍，吃饭不论顿。”母亲可不在乎这样的辛劳，她顶着烈日，连轴转似的忙于田间地头，每天展现的几乎都是来去匆匆的身影和汗流浃背的形象。几年忙下来，家里捉襟见肘的经济窘状有所缓解，我弟弟也顺利地完成了学业，遗憾的是，母亲却因此染上了季节性哮喘病，每年从水稻扬花开始到水稻收割完毕，她总是在窒息般的哮喘中挣扎。据医生诊断，母亲的病，很大程度上源自于当年喷洒剧毒农药的水稻花粉刺激。
母亲生病以后，身体每况愈下，特别是每年发病期间，更是憔悴而艰难。然而生病的母亲，依然不愿意静心养病，很多事情都还是硬撑着病体亲历亲为。
记得有个夏天，我生病住院数日。一天正晌午，我独自躺在病房里打点滴，肚子也饿得咕噜咕噜直叫唤。正在愁闷痛苦之际，房门突然打开了，我抬眼一看，竟然是母亲。她一只手紧紧地抓住门框，另一只手则是吃力地提着一个饭盒，脸色焦黄，眼窝深陷，目光黯然无神，佝偻着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其时，母亲已经迁居县城，那段日子，她的哮喘病正在发作，身体十分虚弱，照料自己尚且为难，可为了看望生病的儿子，也为了不让病榻上的儿子挨饿，母亲依然是边走边歇，坚持赶到医院。面对病魔缠身的老母亲，看到她喘息不定的样子，想着她一路之上的艰难和痛苦，再想想她给予我的付出和疼爱，我的泪水一下子像扯断线的珍珠一样哗啦啦地掉了下来。
我向来疏于家务。长期以来，每逢工作繁忙或者家中来客，母亲总是赶过来帮忙拾掇。前年，我儿子去市一中读高三，妻子前往陪读，家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母亲怕我做不好家务、照顾不好自己，就坚持为我洗衣做饭，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即使在病情发作时也不曾间断。有一天晚上，我和几个朋友喝酒，直喝得酩酊大醉夜半方归。母亲就静静地坐在客厅里等我。见到我高一脚低一脚跌跌撞撞的醉态，当时正在病中的母亲，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能把身高一米八的我搀进卧室。而且，母亲放心不下，硬是没合眼，守着我整整呆了一夜，其间，不知跑上跑下多少次，忙着给我倒茶、洗脸。翌日酒醒过后，看见母亲疲惫不堪的样子，听到她发出刺耳的喘息声，检点着自己的诸多不是，我的心里满是愧疚。
我儿子参加高考后，总感到自己临场发挥不当，对能否金榜题名信心不足。母亲得知这个情况，不顾当时哮喘病发作带来的不便，隔三岔五过来开导他。难忘放榜那天，天气异常炎热，病中的母亲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早早地赶到我家等待结果。当免提电话报出我儿子的考分时，母亲不仅和我们一样跳起来狂呼，而且猛地把我儿子紧紧搂到怀里。由于心情太激动，祖孙之间的拥抱结束后，母亲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脸色苍白，双手不住地抚弄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嘴巴张得老大，一个劲儿地喘息着，差点没背过气去。面对此情此景，我们一个个手忙脚乱，及至事态平息，思前想后，细加品味，则又无不深受感动。
如今，随着母亲年岁渐高，哮喘病的病情也在逐年加剧。每念及她的身体状况，我总是想：母亲生病，其实是为家所累、为爱所累；而生病的母亲，又何曾放弃过她对于家庭、对于每个成员的责任和奉献？如果把母亲比作一叶扁舟，那她的病痛无疑可以说是狂风恶浪。作为母亲的儿子，我虔诚地祈祷她舟行碧波、风平浪静；然而面对现实，换个角度来思考，我也不能不说，这风急浪高，又何尝不是衬托了一叶扁舟的形象和精神？何尝不是给我们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和十分深刻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