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家姆妈
一盏老旧得电扇在头顶吃力地旋转,空气里弥漫着那切开的半个西瓜的香气以及颓靡燃烧着的李字牌蚊香的味道,夏日漫长的午后,南方炎炎烈日下万物进入休眠状态。周遭安静得无聊,只有祖母此起彼伏的打酣声和窗外那只不
一盏老旧得电扇在头顶吃力地旋转,空气里弥漫着那切开的半个西瓜的香气以及颓靡燃烧着的李字牌蚊香的味道,夏日漫长的午后,南方炎炎烈日下万物进入休眠状态。周遭安静得无聊,只有祖母此起彼伏的打酣声和窗外那只不倦的知了相映成趣,叫得漫长的午后更加昏沉冗长。小孩子总是清醒而多动的,而大人漫长的午睡总好像是遥遥无期。这被迫的安静使得夏日午后的寂寞显得巨大而空旷,无处可去无事可做无人陪我玩,无聊地将洋娃娃的衣服脱下又换上。不甘于寂寞又不甘于睡掉夏日时光的我,终于忍不住,拉开门栓跑到街上,顶着烈日,独自游荡。穿过那条窄窄的巷道,巷道纵深处,有一处斑驳墙体的老房子,浓密厚重的爬山虎包裹了整个墙面,这仿佛悬挂了几个世纪的爬山虎硬生生地长进墙砖,种种沟沟坎坎,勾勒着一个时代的皱褶,翠绿翠绿的,无限情味在里面,趴在墙头的蔷薇花,粉红落花里,散落了一地的细致和琐屑。
眼前忽得闪过一个身影,在院前来回踱步。难道这寂寞的午后还有与我一样孤独的游魂吗?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她!着一双精致的米色凉鞋,一条白底的碎花裙子,上面是一件靠身的淡灰短袖衬衫。一头银白的短发有点微卷,鼻梁上一副褪色的金边眼镜,两颊微微的散落着的些许褐斑却遮不住依旧白皙光滑的皮肤,只是从她手中摇鹅毛扇的姿势中看到起伏的赘肉有节奏的晃动、摇摆。这个年逾花甲的老女人,风韵尤存。
“……一天不读问题多,两天不读走下坡,三天不读没法活……”她摇着鹅毛扇,低着头表情严肃虔诚地重复低吟着这几句话踱步。我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只隐隐约约听到些什么“拿起笔做刀枪……哪里需要哪里搬……”
“唉,大热天的,唐家姆妈又要发了。”“作孽啊!伊啊残过。”两个半老女人打着伞交谈了一句半句从我身边匆匆走过。我看不清她们的脸,只听到两双坡跟的凉鞋在炙烤的的巷道上发出“嗒,嗒”的声音远去。
她就是伊拉口中的唐家姆妈,她男人姓唐,大家只知道她搬来时就已嫁给了唐颂,按镇上的叫法“唐家姆妈”也就叫开了,至于她究竟叫什么邻里不曾考究,渐渐也竟忘了,听祖母说她娘家姓白抑或姓姚,谁知道呢!只晓得远近老小都叫伊唐家姆妈。
不知什么时候她正站在我的面前,逼迫式的眼光紧盯着我,大热天不觉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她却紧跟着上前,对着我开炮似的嚷着:“谁敢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斗得就是你这个牛鬼蛇神!叫你这毒草危害祖国的花朵……”“啊——”我尖叫着飞也似地逃走了。
一直不知道伊是有病的,直到邻家的叔叔警告小女儿不要去那有爬山虎的房子那玩儿,我才晓得,唐家姆妈是疯的。那时才联想起伊曾经一路狂奔追着当年梳着发髻,在前面骑车的妈妈大喊,“哎,宋庆龄,等等我。”这样的行为就不足为奇了。据说,她还有曾有过拿到工资,坐着火车独身北上,前往首都找毛主席,被信访局遣送回来这样的“壮举”。
当然,她也不是总是疯的,不发病的时候还是很正常的。记得小时候我和妹妹在天井里玩耍,唐家姆妈摇着扇子走进来,直夸我们“俄罗斯的小姑娘”笑呵呵塞给我们几颗包装精致的巧克力,这是绝非当时镇上那些蹩脚糖可比的。我们总是细细咀嚼,认真地弄平糖纸夹在一本国语书里。祖母也会陪笑着向她介绍她的大儿媳妇,小儿媳妇,长孙女,小孙女。有时唐家姆妈在还会在自己家那个小院子里摘两朵新鲜的蔷薇花插在我和妹妹的小辫上,把两个小家伙乐得我们屁颠屁颠的。小姑生弟弟那阵,唐家姆妈常来帮忙,全家其实都挺喜欢她的,但大人总顾虑着什么,当然那时候,我们小孩子是不知道的。
唐家姆妈气质高贵,穿着讲究是镇上公认的,祖母总说:“啧啧,伊呀年轻的时候味道勿要忒好!”是的,我们可以复制衣饰打扮,而味道是骨子里面不经意带出的东西。一举手一投足间味道越屏而出,微风抚过,发迹淡淡的香气,搓麻将时,十根手指的丰富表情。唐家姆妈比一般人都爱干净,衣裙总是搭配合理,裙角笔挺,无一丝皱褶。冬天,她的披肩或呢子大衣还一度成为镇上女人竞相模仿的对象。因为不会披那坎肩,一阵风吹来,那些女人的披肩总被吹得七零八落,最后只能羡慕着她始终有型的披法穿出得绰约。
“可惜了这么个女人,竟也疯了这么多年了。”祖母躺在竹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说着。“那她怎么疯的?”这是我一直好奇的。“怎么疯的,还不是文革嘛,唐家姆妈是个老师,是从上海下放到这里的,文革嘛,老师臭老九拉,天天斗,写检查。开始伊还顶得住,后来查到,伊曾在学校的一次新年联欢会上唱过那首靡靡之音《蔷薇处处开》,那么好了,帽就大了,说她是资本主义毒草,毒害小孩,后来学生就给她戴高帽,让她跪竹条,没日没夜的背语录,动粗打她……作孽啊……”“那后来呢?”待我还欲问时,祖母已起鼾声了。
后来……应该就是这样了吧,《蔷薇处处开》当年陈歌辛的那首风靡一时的流行歌曲,我知道79年这首歌给海南岛自卫反击战中受伤的战士听,战士们都感动了,又怎么会是黄色歌曲,后来这支歌平反了,蔷薇又骄傲地开放了,蔷薇花谢了还能再开,那散落一地的花瓣呢?那错过一季的殇呢?又是否能够可以得到周而复始的永生,还是包在林黛玉的绢袋里深埋香冢?
一个秋日的午后,当我再次经过那条深巷,再到爬满爬山虎的房子前,秋后的太阳已然不那么烈了,我没有看到唐家姆妈,只有她手中那把鹅毛扇放在街沿石上。我拿起扇子,看见扇柄上分明地写着:陈迪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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